两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性侵运动(Metoo)在全球掀起。去年此时,Metoo运动席卷中国,很多陈年旧事被提起,一些新近发生的性骚扰/性侵案件被曝光,一批在社会上颇具影响力的“大人物”轰然倒地。其中最知名的,当属京东集团CEO刘强东。
从公开披露的情况看,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的Metoo事件,其实有着诸多共同之处。
比如很多Metoo事件都发生在上司-下级、老师-学生、名人-粉丝之间,双方身份、地位很不对等,不少受害女生忍气吞声,都存在畏惧对方权势的因素。
比如很多女生事后选择沉默,都是担心人言可畏,怕最终落一个说不清道不白的结果。
取证难、追责难,则是这些受害女生鼓起勇气站出来后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共性挑战。
日前,刘强东明州事件女方当事人Liu Jingyao在事发八个多月后首次接受媒体专访。在她的讲述中,上述共性问题全都存在,而且十分典型。
“我害怕他的权力”
2018年新年第一天,从北航毕业的罗茜茜在新浪微博发布实名举报信,举报自己的博士生导师陈小武十多年前曾对自己以及另外数名女性学生进行过性骚扰,从而打响了中国版Metoo运动第一枪。
这是一起发生在师生之间的典型案例,事发时罗茜茜还是一名年轻的博士研究生,陈小武则是功成名就的大学教授、博导,被举报时更顶着“长江学者”的头衔,是北航研究生院的常务副院长。
陈小武一再对学生下手,不能不说正是利用了自己优势的身份、地位,导致对方不敢反抗、不敢声张。
这种身份、地位不对等给受害女生造成的压迫感,在刘强东案中体现更为突出。
Liu Jingyao说,她很清楚事发当晚酒局来宾的分量,身价起码50亿,她连座位都不敢随便坐,只能听从他人安排。
在去公寓的车上,虽然刘强东已经开始对她动手动脚,她还是让刘强东进了公寓,“第一他有名,他不会做败坏名声的事情,他有家庭,他有妻子,他很可能只是单纯喝多了,精虫上脑,就是这样的。”“因为我觉得他是讲理的,这么有名的一个人。”
更简单一点说:“因为他是刘强东。”
在房间里,Liu Jingyao说她一直在拒绝,在反抗,可是没能阻止刘强东。“我知道那是犯罪,但因为他是刘强东。别人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让他进门,我就可能拿刀捅。但他是刘强东,我打他也不是,捅他也不是。”
记者问她害怕什么,Liu Jingyao给出的答复是“我怕他的权力”。
她说:“我担心跟他撕破脸之后,我以后可能在中国就找不到工作,或者在中国的商圈就找不到工作,可能就所有的实习都会被拒绝。找不到实习,没有工作,那我怎么在中国活下去?那我是不是就不得不移民。”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Liu Jingyao甚至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刘强东会不会报复她的父母?
“妈妈在国企,(刘强东)不会把手伸到那儿去。”但是Liu Jingyao的父亲没有这样的保护层,“我爸爸就跟公司别的股东说,如果这件事情牵涉到公司,他就把自己的股份套现,然后辞职。”
一方是涉世未深的21岁女大学生,一方是久经沙场、什么阵势都见过的商界大佬,两方对阵,完全不在一个量级。面对刘强东伸过来的“脏手”,小女生首先胆怯、害怕三分,哪有什么能力抗拒对方侵袭?
《财经》杂志的专访刊发后,不少女性网友留言表示,Liu Jingyao在事发时方寸大乱、无力反抗的心态,其实特别真实。
人言可畏
在去年的Metoo运动中,知名女作家蒋方舟指控资深媒体人章文性骚扰的案例广受关注。
蒋方舟少年成名,号称“天才少女”,从清华大学毕业后直接就任《新周刊》副主编,加上形象青春靓丽,是个粉丝无数的美女作家,论知名度和影响力都远在章文之上。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知名人士,在被性骚扰后和多数女生一样选择沉默,显然不是因为忌惮对方权势,而是担心另外一个问题:人言可畏。
果不其然,在蒋方舟通过朋友圈发声做出性骚然的指控后,章文迅速还击,称“蒋方舟一直单身,交过很多男朋友”,并且声称“在媒体圈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很正常”。
知名评论家鄢烈山亦公开力挺章文,称“蒋方舟当时不拒绝不制止,现在在网络上毁人清誉,这个女人真的很邪恶!”
二人赤裸裸毁人三观的言论和“荡妇羞辱”手法,遭到众多网友炮轰。
和蒋方舟相比,舆论的压力对于Liu Jingyao来说更加沉重。
明州事件曝光后,一些网友对于她的猜疑、指责大概分为几个层次:
最严重的说她是策划周密的“仙人跳”,背后藏着一个分工合作的犯罪团伙,专找超级富豪下手,得手后动辄勒索巨额资金;
轻一点的说她是各取所需的性交易,因为价钱没有谈拢发生纠纷;
再轻一点的说她是有所图谋的“心机女”,想尽办法靠近富豪名人,必然有所企图,“不然你跟他一个有妇之夫勾勾搭搭干什么?”
不断披露的案件细节证明,这些猜疑其实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然而各种说法满天飞,对当事女生的二次伤害早已无可挽回。
Liu Jingyao在接受《财经》杂志专访时表示,和性侵这件事相比,网上铺天盖地的评论对她影响更甚,困扰更多,“性侵就是你可以不想这件事情,不想就没有那么大的伤害”,可是网上的舆论她每天都必须面对。
因为严重的心理障碍无法出门、不敢见人,整个人惶恐不安,已经多次接受心理医生治疗,这就是目前Liu Jingyao真实的生活状态。
Liu Jingyao说,事发后她一直特别纠结焦虑,到底是自认倒霉忍了算了,还是听从老师同学建议报警、告他?“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跟他有这种关系,我要是被人知道了,就算是强奸,我被人知道了,那也要被指指点点一辈子,这个代价我是知道的,而且这种事情就坏事传千里。”
取证难、追责难
去年12月22日,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亨内平郡检察官办公室公布刘强东案调查结果,决定不以性侵罪名起诉刘强东,理由是证据不足。
4个月后,Liu Jingyao向明尼阿波利斯市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指控刘强东对自己构成强奸,索赔5万美元,京东集团被列为共同被告。
刑事案件转为民事案件,从目前披露的事情经过来看,对于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当天晚上在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双方说法大相径庭,到时就看谁的说法对于陪审团更有说服力。
国内一著名刑辩律师仔细分析《财经》杂志对Liu Jingyao的采访报道后表示,Liu Jingyao在这次对话中把外界之前的很多疑问都解释清楚了,依照她的讲述内容,在法庭上获得陪审团支持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但是对比以往案例,Liu Jingyao能否打赢官司,依然存在很多变数。
取证难,这是性侵案件的一个突出特点。尤其当它发生在熟人之间,发生在私密空间,要证明“强迫”或“女性非自愿”实非易事。
Metoo运动在全球范围轰轰烈烈搞了近两年,很多名人被“挖出”,在中国名声扫地者也不少,但被追究法律责任者不多,也恰恰证明了这类事件取证之难。
所以Liu Jingyao并不知道自己胜算几何,更不知道“告他的代价到底有多大”。不过她早已决定,今后不管获得多少赔偿,都会全都捐出。
她想告诉外界,自己从来不是为了钱。这一点,可能是很多女性敢于“豁出去”的原动力。
